我屏住呼吸,拎筐緊跟在父親後面。父親一鍬下去,黃燦燦的洋芋蛋“噌”一下跳出來,輕盈地站在埂壟上。那出場,宛如體操少女的優美空翻,染醉我的眼。我搶上去,輕輕撣了土,一顆顆撿進筐裏面。

小筐盛滿,傾倒地上,堆成丘山,母親取過麻袋,我和妹扶住袋口,一袋袋裝滿,歡快地追著架子車,一路趕攆饞嘴的麻雀,把洋芋運回家去,儲窖過冬。

那時候,田野上的雲朵都趕來湊熱鬧了,空氣裏漂浮著歡樂。叔伯們搬來土塊,堆起壘子,待麥草燒得壘子發紅了,扒拉出草灰,將洋芋填進去,壓上石頭,焐住……我們一趟送回來時,鼻翼裏就已飄香了。新鮮的洋芋剝了沙皮,焦黃甜軟,咬一口熱氣升騰,真是舒坦。

這是大人們的解饞方式,迫不及待裏摻雜著沙粒泥土,我有點小小潔癖,簡單的燒洋芋填不足胃口。回到家去,眼巴巴守著母親將洋芋淘洗、切塊、入鍋,等那一鍋洋芋咕咚咕咚煮沸起來,才是我最極致的歡樂。

母親要做的是洋芋攪團,那可是期盼已久的大餐。一鍋洋芋煮熟,用鐵勺碾成末,撒點鹽,摻點面,反複的攪呀攪,攪團成形出鍋時,熬勺清油一欠,嗞啦一聲脆響,口水將我吞沒。

一直以為,攪團是洋芋最經典的吃法。做法簡單,風味悠長。這是故鄉的首創,是民間的智慧。時至今日,酒店的菜譜裏,還有它靜靜留香。

吃罷攪團入了冬,菜蔬稀缺,洋芋就成了主食,上頓下頓開鍋,都翻滾著洋芋的影子,塊狀的,條形的,碎粒的,在母親巧手裏不停地變換著花樣,不停地變換著味道。即使這樣,仍舊不厭。落了雪的夜,還要在紅紅的爐膛裏煨幾個;除夕守歲的夜,再奢侈地用清油炸幾個。一個冬天,一個年,故鄉就這樣在洋芋裏煮沸著,平淡歡喜的過去了。

那貧瘠的歲月裏,洋芋勝過糖果,是故鄉恩賜的難忘佳肴,填滿了一個孩子饑餓的記憶。而洋芋煮沸的氣息,早已融進我的血液根骨裏。那年陶瓷廠去看喜子,地僻無處餐,只有一筐洋芋款待,從早至晚,我們煮了吃罷烤著吃,烤了吃罷炒著吃。呵呵,一瓶清酒,三個老友,如剝了皮的洋芋,坦誠相待無盡歡。都說涼州人憨實,多麼高尚的評價,這是洋芋哺育的功勞呀。外表憨,內心實,像洋芋一樣實誠相待不好麼?

而今衣豐食足,洋芋依舊頑固的根植在我的味蕾和故鄉的記憶裏。一次酒樓大餐,點菜畢,請我補一道。醋溜洋芋絲。我脫開而出。滿座豪英皆愕,我卻微自一笑。我想,行走天涯,有些味道是不能遺忘的。譬如,洋芋那煮沸的氣息,攪拌著故鄉的泥土,濃濃澆灌我一生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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